刀光無聲地一閃,分毫不差地架在了來人脖子上,周翡當即將刀尖往前一送。
這就是長刀無可比擬的優勢,刀尖微彎,只要輕輕一划,便能從頸側一隻抹到喉管,保證對方一聲吭不出來就能去見閻王。
然而下一刻,周翡硬生生地止住了刀勢。
她看清了刀下的人。
那是個中年人,兩鬢斑白,並不瘦,但不知為什麼,身上總有什麼地方顯得特別窮酸,他袖子挽著,有一雙干粗活人的手,身上還粘著不少草料。
周翡的刀太快,中年人甚至沒來得及驚懼,先本能地沖她露出一個慈祥中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,隨後才發現自己脖子上架著一把通體泛著寒意的刀,那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,一動也不敢動了。
是馬夫嗎?
周翡雖然沒什麼常識,但也大概知道軍中似乎應該有專門管馬的人,司馬應該也屬於軍務。
那麼這個人也是偽朝官兵?
她皺了皺眉,不願意草菅人命,但任務重大,也不想掉以輕心,因此便只是一動不動地將望春山卡在這人脖子上,預備著他一旦有異動,便立刻給他開閘放個血。
許是她表情平靜,並沒有什麼凶神惡煞的表現,兩人無聲僵持了片刻,那中年人再次小心翼翼地沖她笑了一下,露出一口坍了半壁江山的豁牙,一看就是個窮苦出身。
然後中年人彷彿是怕刺激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樣,極輕地動了動嘴唇,喉嚨幾乎沒動,用幾不可聞的假聲問道:「祝姑娘『五福臨門』,敢問『五蝠』是什麼顏色的蝠?」
周翡:「……」
勞駕,這說的是人話嗎?
被人一刀架在脖子上,還能問出這種不知所謂的問題。
周翡表面平靜實際緊張的心緒被中途打斷,一時有點腦抽,不知怎麼想起邵陽城裡,徐舵主為了賠罪給李妍的那枚五蝠印,便順口道:「紅的。」
那中年人聞言,神色一整,接著,他緩緩衝她舉起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,將脖子上一截髒兮兮的細線掏給她看,小心地避開望春山的刀鋒,將細線下掛的一截羊骨頭拽了出來。
他在周翡莫名其妙的目光下,將那羊骨窩在手中,輕輕一掰,羊骨竟從中間斷成了兩截,中間藏著一個小小的印章——上面畫著五隻蝙蝠。
居然真是行腳幫的五蝠令!
在周翡印象中,行腳幫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東西,然而總歸不是北朝的人,否則當時楊瑾和徐舵主也不會被她三言兩語擠兌得便將李妍送回來。
但是她才闖進來,就有個自稱是行腳幫的內應出來接應?
這種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實在怎麼看怎麼可疑。
何況她擅闖北端王大本營分明是臨時起意,除了謝允,連他們寨中自己人都不知道,這人又是怎麼回事?
那「馬夫」見她一臉不信任,便小聲道:「小人鄭大,乃是『黃字蝠』,受『紅徐』之託,『上樑裝耗子』,已經收了翅膀三個多月了,約了今日『月上梢頭』,適才聽見『貓叫』,特來看看,有『老貓』在,得小心。」
周翡:「……」
這是哪個地區的黑話?聽不懂!
周翡漠然的目光在望春山上停留了一下,心道:「捅死還是留著?」
這念頭一閃而過,隨即她便還是收起瞭望春山——倘若周翡真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便一定要斬草除根的狠角色,根本不會有此一問,刀刃早已經抹上了這個「鄭大」的脖子,被這人一打岔,刀鋒上殺意已竭,周翡感覺得出,這才順其自然地留了對方一條小命。
鄭大還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邊緣上走了一圈,十分和善地沖周翡一抱拳,說道:「跟我來。」
周翡的刀沒有還入鞘中,她大概看得出眼前這個人武功不怎麼樣,但是依然沒敢掉以輕心,雖然方才沒捅下去,卻始終留心著此人的一舉一動。
就在她陰差陽錯地跟著鄭大在宅院中流竄的時候,謝允那頭稍微遇上了點麻煩。
引開幾個弓箭手而已,本來是件小事,謝允自信片刻就能脫身,但誰知哨聲響起的瞬間,一道黑影便突然從那院中飛掠而出。
謝允只是餘光掃了一眼,立刻知道不對,撒丫子狂奔起來——來人瘦臉鷹鉤鼻,雖不過普通侍衛打扮,卻絕對是個頂尖高手。
以謝允的輕功,竟然一時沒能將他甩脫。
只見那人嘴角突然露出一個冷笑,長袖甩開,「嘩啦啦」一陣響,一隻鐵爪凌空拋來,直奔謝允後心。
謝允足尖在牆上輕輕借力,羽毛似的飄了起來,在空中轉了個身,那鐵爪發出一聲輕響,像個捕鼠夾子一樣自己合上了,險險地抓爛了謝允一片衣角。
而後隨著風聲被爪後的鎖鏈拽了回去,在空中重新打開,「吐」出了那塊爛布。
謝允穩穩噹噹地落了下來,伸手在露出中衣的肩上摸了一把,臉色幾變,最後落在了一個微笑上,說道:「扒衣咸豬爪,原來是北斗破軍前輩,久仰久仰。」
此物其實叫「搜魂絕命爪」,是破軍陸搖光的招牌。
「哦,『過無痕』。」陸搖光盯著謝允,沒理會此人的胡說八道,咧嘴笑道,「你又是什麼人?」
謝允像個酸唧唧的書生似的,整了整衣冠,客客氣氣地說道:「一個跑腿的,區區賤名不足掛貴齒。」
「跑腿?」陸搖光盯著他,「什麼時候『過無痕』成了爛大街誰都會的功夫了?怎麼,趙淵害死一個親侄兒不算,還培養了一幫贗品留著備用?」
整肅的腳步聲傳來,謝允目光一掃,只見城中那幫□□也趕不上熱的的巡邏官兵們總算跟上了趟,從幾個方向湧上來,將他圍堵在中間,無數長弓短弩對準了他。
謝允將雙手一背,露出一張幾乎能去拜年的喜慶笑臉,說道:「哪裡,皇宮大內,哪怕贗品,也不能是區區在下這幅窮酸樣子啊。『過無痕』跑得快,皇上推而廣之有什麼不好,東海那位都沒說不讓,破軍前輩就別跟著咸吃蘿蔔淡操心啦。」
陸搖光從他身上聞到了熟悉的油鹽不進味,當下也不再廢話,簡單粗暴地揮手道:「此人是刺客,拿下。」
他話音未落,圍成了一圈的弓箭手手中流矢齊發。
謝允瞳孔一縮,猛地往後躺倒,平著便從牆上「摔」了下來,流矢帶著勁風與他紛紛擦肩而過,矮牆暫時成了他的屏障。
陸搖光的大鐵爪自上而下抓了下來,要趁他變換身形時給他來一爪。
誰知謝允竟以這平躺的姿勢落了地,手掌卻扭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,彷彿斷了似的從背後伸出,輕輕一撐,他往後滑了一尺多,鐵爪在千鈞一髮間正好落在他兩條長腿之間。
謝允一翻身從地上躥了起來,樂了:「原來不是『扒衣咸豬爪』,是『斷子絕孫爪』啊!破軍狠辣之名果然並非浪得虛名,在下佩……」
他說到「佩」的時候,已經流星一般地沖圍過來的官兵撞了過去。
為首的人手中拿的不是連弩,剛射出一箭,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,謝允已經衝到了眼前,不知是不是方才周翡強行撕開衛兵包圍圈的時候太血腥暴力,這幾個兵好似沒從她手撕活人的陰影里出來,一見謝允衝過來,自己先慌了。
「……服得很!」謝允將長袖一甩,沖著有些畏懼的官兵一聲怪叫,「哇!」
好幾個人本能地抱住頭。
謝允毫不客氣,「哈哈」一笑,直接踩著人頭跑了過去,陸搖光才不吝惜小兵性命,搜魂絕命爪一刻不停地追上來,抓了兩次,沒抓到這滑不留手的「刺客」,反而傷了不少自己人。
謝允火上澆油道:「打得好!」
說完,他便專門往人多的地方沖,弄得圍堵他的官兵好一陣人仰馬翻。
而就在這時,又有尖銳的哨聲響起,眾人連同謝允在內都是一驚。
只聽那邊喊道:「有刺客!來人,抓刺客!」
陸搖光大怒,隨即明白過味來,自己居然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!
謝允心裡卻「咯噔」一聲——不好,被發現了,周翡還是太急躁。
而真刺客周翡正莫名其妙地趴在房檐上,心裡納悶道:「哪來的刺客?抓誰呢?」
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鄭大對這宅子里衛兵分布、弓箭手死角一清二楚,一路有驚無險地將周翡帶進了內宅附近,再往裡,憑他的武功就進不去了。
這大宅子外面看起來十分氣派,後院卻有幾分平民氣,既沒有小樓也沒有站滿弓箭手的樓頂,周翡滿心戒備與疑惑,心道:「那曹胖子躲在這嗎?」
她沒有貿然行動,等那鄭大離開之後,先是在牆根躲了半晌,謹慎地搜索落腳的地方。
然後她看見了一隻壁虎,正順著牆角往上爬。
周翡靈機一動,跟著壁虎一起趴在牆上,趁著院子里的侍衛一轉身,她四腳蛇似的幾下躥上了屋頂——那裡正好有一棵遮陰的大樹,藏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是不能夠的,但以周翡的身形,蜷縮起來還勉強能擋住。
此時她離目標已經很近了,周翡屏住呼吸,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,才將一塊瓦片悄無聲息地揭下來。
看清了屋裡的情景,她心裡先是一喜——那曹寧正在屋裡,非常好認,因為體型十分特立獨行。
隨即又是一沉——北端王身邊有幾個貼身護衛,其中一個雖然打扮成了個普通的男侍衛,但離近了這一看,周翡還是一眼認出來了,那是寇丹。
周翡能靠一把望春山纏住寇丹,已經是超常發揮,只要單打獨鬥時間稍長,她絕不是寇丹的對手,更不用提從她手中挾持北端王。
然而只差最後一步,她又怎麼能甘心功敗垂成?
她的心在狂跳,然而怕寇丹察覺,愣是沒敢大喘氣,周翡強行將自己的氣息壓成若有若無的一線,然後入定似的閉上眼。
千錘百鍊過的精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集中起來,掃蕩一般將雜念清除乾淨,周翡一動不動地模擬自己如何闖進去,寇丹會如何反應……
就在她心裡已經跟寇丹大戰了幾百回合的時候,聽見了外面大叫「抓刺客」的動靜。
周翡驀地睜開眼,心想:「謝允?」
隨即又搖頭,感覺不太像——因為動靜越來越大、越來越近,謝允分明是幫她引開視線,不大會又把人引回到這邊來。
那麼……
她突然想起那等在門口、滿嘴黑話,還莫名其妙帶她進來的鄭大。
等等,難道他要接應的另有其人?
就在這時,外面已經響起了刀兵之聲,寇丹一揮手,屋裡的幾個近衛都戒備起來,將曹寧團團圍住,另有幾人出去探查。
曹寧放下手中的書卷,詫異道:「現存的高手中,還有行事這麼衝動的?」
寇丹自然而然地認為屋外的人是周翡——眼見中計,那小丫頭說不定會想到釜底抽薪這一招,但是她並不怎麼在意,寇丹承認,周翡的破雪刀有幾分樣子,乍一看確實唬人,然而刀法厲害,不代表她能從自己手裡帶走人。
她當即不以為然地一笑,取出袖中長鉤:「不算什麼高手,王爺不必……」
寇丹話沒說完,突然一樣東西破窗而入,一個近衛眼疾手快地將那東西挑起來扔了出去,不料那玩意在空中炸了,土灰胡椒面噴得到處都是——倘不是那近衛手快,指不定已經見屋裡炸成雲山霧繞的「南天門」了。
寇丹:「……」
這麼下三濫的手段實在不像四十八寨那群名門正派的風格。
院里的衛兵們很快反應過來,里三層外三層地將曹寧所在的屋子圍了起來。
只見外面闖進來的乃是一幫衣衫襤褸的歪瓜裂棗,扔進流民堆里能以假亂真,身上打著補丁,有手持魚叉的,有拿著馬鞭的……還有個人手持一塊邊角處鑲了刺的抹布上下翻飛,每個人身上都彷彿寫著「我是流氓」四個大字,唯獨領頭一人手持雁翅刀,年輕英俊且十分正派……就是有點黑。
周翡目瞪口呆。
來的人她竟然還認識——是那黑傻狍子楊瑾跟給他的狗腿子行腳幫!
周翡心念一轉,立刻明白了。
鄭大是他們的人,不知怎麼混進了北朝官兵中,本來是約好了給他們引路的,誰知誤打誤撞便宜了她,結果楊瑾他們沒找著接應的人,一時不慎又被巡邏兵發現,只好鬧出老大動靜來硬闖!
周翡:「……」
這內應也太不靠譜了,行腳幫怎麼還沒滅門呢?
寇丹一揮手拍散繚繞身前的煙塵,秀眉一皺:「你們不是四十八寨的人,報上名來!」
楊黑炭冷哼一聲,上前一步道:「就憑你辦出來的事,人人得而誅之!報名?你配?」
周翡:「……」
這黑炭還學她說話!